《广西文学》2023年第8期|王夫刚:渔港小镇

2023-08-31 09:28:05 来源:《广西文学》

兼致

渔港小镇亮出了底牌,在1∶100万的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得可怜的黑点没有内容:它的街道,它的霓虹灯,它的市井新闻,它的挂在单位门口的招牌,在任何一个市镇都能找到替代品;偶尔有想谋个更高职务的人还在职场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已经有些老大不小的绝望了);发了财的哥们则已习惯挺着财大气粗的肚子张罗饭局,喝酒吹牛,然后怀着对酒驾的早期蔑视连夜赶回另外一座海滨城市的家中;文学爱好者的清贫和格格不入一如既往,像遥远的风从海上刮来,在生活一角张望;民生始终是电视台民生栏目的主角,他们的矛盾只比针尖大一点点,却有着痛苦中的欢乐和欢乐中的痛苦;渔港小镇亮出了底牌,但时光给予的反应比不上一个酒场段子提神(无论小镇的生活还是生活的小镇);那条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曾经长着一张小家碧玉的脸,如今刚好配得上路两边被修剪得一目了然的树干在孤独的路灯下欲言又止;街上红底白字的条幅用来庆贺,白底黑字的条幅要么是警告,要么是表达诉求;新浪是电脑和智能手机里的新浪,禁酒令是风行全国的禁酒令,三轮车是需要卖到各地的三轮车;汽车站虽在渔港小镇的中心,但火车站却跑到了十几里外——所有远方的故事随着火车站的隐喻像风一样擦身而过……渔港小镇亮出了底牌,在1∶100万的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得可怜的黑点没有内容,领跑的时代因为它至今仍学不会堵车而对它充满懒于回首一望的不屑。

青春与大海的孤独访谈


(资料图)

宾馆挟山海形胜而得以壮阔并使渔港小镇失去原有的比例,它的存在帮助黄海略胜渤海一筹。当地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当地诗人都没有写下一首诗献给它以瞩望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他曾在这里有过一次停顿,吃海鲜,听海涛,完成一次青春与大海的孤独访谈只是没有发表,而那壮阔的宾馆作为到此一游的背景出现在镜头中看上去比现实更加壮阔——多年以后他带着旧照片按图索骥,在摁动相机快门的地方居然找到了自己故意留在那里的一个小海螺和藏在海螺里的一张没有地址也没有收件人的纸条。黄昏,他悄悄把藏有纸条的小海螺放入大海,他知道,不管自己曾在纸条上写过什么,大海都有足够的胸怀接纳这个无疾而终的秘密。

夏日海边

到夏日的海边做客算得上必然的选择。

海滩上的垃圾是去年的粗心人留下来的纪念品。

他试图走向更深的海水,

但初夏以远远不够的热情提醒着

水温偏于严肃。一艘退役的小木船

在海边公园里重新上岗。

一个幼儿园的小姑娘坐在上面

做出划桨的姿势(不能把它称之为旱船

尽管它早已习惯了没有水的生活)

她的父母在旁边摁动相机快门。

斑驳的油漆和朽烂的木质构成了道理的正比例关系。

一艘退役的小木船不愿在记忆中

走得太远,这里的人也不曾把更多意义

装入船舱。他是一个来自异乡的

秘密访问者,邂逅一艘退役的小木船

并不在计划中。他是一个诗人

哦,见过风浪的小木船对此毫无惊讶。

带腥味的光芒

作为秘密的访问者,他几乎拒绝这里的一切。从渔港小镇的一端步行一个小时回到渔港小镇的另一端,只是因为那里有一张付费的床位与他有约在先,而他的访问目的并不在此。在每一个十字路口,他都会犹豫一会,不是面临选择,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方向感,而是想通过片刻的犹豫赋予犹豫一种意在过程的层次之美:山海之间,夏夜的风和寂静拉长了他的孤独而头顶的路灯散发出带腥味的光芒只为提醒他身处异乡。

听云路

渔港小镇有一条叫听云的街道令他越走越远。可以肯定,这个名字不属于时间或者生活的崭新奉献(在奥体中心命名圣火路)。山峰岿然而大海动荡,漫长的听云路走过静谧的诗意的黄昏,直到尽头鱼粉厂的腥味扑面而来,只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只有一辆旧自行车载着少女的爱情往来于风雨中的乡村忽然在他身边停住,但却不是为了给他讲述听云路上归去来兮的前世和今生。

新貌

渔港小镇决定恢复小城旧貌,于是青砖飞檐如雨后春笋。仿古的事业,披着崭新的咄咄逼人的外套,藏起了借尸还魂的气息和图穷匕见的诉求——被恢复的旧貌是否还是旧貌?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但它首先是一个现实问题在渔港小镇发布的政府文件里厘清了存在的合法性——黑格尔认为,“存在即合理”,这话的意思不是为“不存在即不合理”而高声辩解,因为黑格尔还说,“人类从历史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从不吸取任何教训。”因此,与时俱进的小城旧貌在渔港小镇的时代理想中获得不拘泥于传统的建筑阐释毫不意外。

广场六行

午夜的广场上他在抽烟

午夜的广场上他在狂奔

午夜的广场上他在训练失眠

午夜的广场上,渔港小镇

回荡着不可名状的声音

他在别人的快乐中消费了人间的孤独

海味餐馆

看到这招牌,他忽然微微激动起来,好像遇到了三四十年前的一位旧友。那时他还没有见过大海,但喜欢看连环画书,清晰地记得地下工作者的接头地点就设在一家名为海味餐馆的渔港小店,女老板的公开身份有着深不可究的神秘。他几乎未加思考便认定此海味餐馆即彼海味餐馆,但店老板太年轻了,还是男的,利用暑期前来打工的大学生服务员更加年轻,不关心餐馆的名字,不关心餐馆的食客,也不关心餐馆食客的手机里是谁发来了一条条等待阅读的短信息。他试图从啤酒泡沫中品出白酒的味道,而身边唯一的听众只是出于礼节才做出倾听的姿势:从渤海到黄海,这个怀旧的中年人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只好喝醉或者喝到佯醉,然后嘟嘟囔囔地要给黑暗中无人领取的太平洋打电话。

大海不读航海史

在大海中洗去人类的污点是一项比例失调的事业。泰坦尼克号之后,新的豪华游轮没有停止建造。海洋从不远行,人们要想抵达彼岸就不可能对泰坦尼克号的后裔失去兴趣,这是泰坦尼克号事件带给泰坦尼克号主人的启发并被写入了海洋从来不读的航海史。渔港小镇也有泰坦尼克号——不过,并非抒情的泰坦尼克号而是远洋捕捞的泰坦尼克号以一次海上的血腥屠戮震惊陆地。

看海是一种可以计算的单位福利

渔港小镇的烈日下,人们在海边伫望,在海边撒娇,在海边奔跑和尖叫。海是大海,人是人潮。海滩上写着爱情的誓言但不经一洗:那乘坐临客从中原一路东进的旅行团据说是某单位公职人员在享受制度奖赏的待遇——是的,看海是一种可以计算的单位福利,尽管这有损于大海的尊严却从未有人觉得奇怪。

孤独开始的地方

渔港女儿撞碎眉骨吓唬父母,摔折胳膊吓唬父母,藏在废弃的护林小屋里玩失踪吓唬父母——在饱尝冷落的童年,她脑袋里装满各种古怪的念头只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父母时时担心的坏孩子。夜晚降临,没有月亮升起来,只有父母焦灼的呼唤回荡在秋天的山野和海边。渔港女儿知道自己早晚要向着那喊声跑过去,此前她既不着急也不害怕,镇定地躲在护林小屋里哗哗流泪。多年以后她依然孤独地走着但从来没有忘记这一刻:在孤独开始的地方游戏已经不能带给她任何欢乐和胜利的感觉。

该死的鱼刺

渔港女儿冒着令父母失望的性别风险来到世界。几十年后她发现,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赌博而下注的权利却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弥合童年的伤口她曾跑到几百公里之外替爱情寻找说法,但命运只允诺改变她的具体生活。从渔港小镇的十字路口向北望去,她不能抱怨的出生地依旧生活着曾经对她深深失望过的父母如今他们早已习惯了有她的周末聚会。有一次剖鱼时渔港女儿划伤了手指,看着滴到水中的血慢慢洇开,越来越淡,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流自己的泪,让别人说去吧)。母亲像以往那样给她敷上创可贴,像以往那样以为她的泪水源自皮肉之痛而忽略了那不经意的叹息已经数度出现。她不想埋怨母亲,人到晚年就只剩亲情了,但她也不愿意愧对渐行渐远的青春和爱情。就这样,渔港女儿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那根扎伤她手指的鱼刺又扎伤她的嘴唇:一个人用相同的方式受伤两次愚蠢而又奇怪,这一次母亲没有忙于递上创可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有些心虚,赶紧把话题从该死的鱼刺转移到老不死的大海身上。

举例说明

年轻时外出,渔港女儿总是不忘带上相机,想让那些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成为青春恒久的证据。到了晚年,如果喜欢冬日散步,如果冬日散步累了喜欢独自静坐一会,如果独自静坐时偶尔想起一句话而又想不起来是谁所说,她就将是那个被忘记的名字,不再计较冬日和夏日为什么使用了同一个太阳。

举例说明的生活令人厌倦,但渔港女儿给予了毫无恶意的赞成。她身体里的长城不是自己修完的,因此也不会由一个人拆完它。每一处关隘都有盘查人员行使着把山河一分为二的职责,每一个人,都必须在餐厅之外说明筷子的非军事功能和牙齿的非武装化作用。举例说明的生活中渔港女儿把信仰的新证据带在身边,她的老师则在失败的教育面前先是久久沉默,然后不辞而别。

关于访问的悖论

造访者敲门而无应,那么,被访者日后不能提及此事:如果被访者不在,将不会知道有人来访过;如果被访者在而拒不开门,必在造访者面前恒久地予以隐瞒——于是,造访者留下关于访问的悖论而在渔港小镇闲逛:一个他带着一条街道在一个渔港小镇闲逛;两个他带着两条街道在两个渔港小镇闲逛;三个他带着三条街道在三个渔港小镇闲逛;无数个他带着无数条街道在无数个渔港小镇闲逛(这是不可能的)。

街头片断

错过一天中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她当街流泪。但问题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把自己安全护送回家属于没有悬念的结局。在尘土飞扬的街头,也许,她只是想把成人的眼泪留在一个自己足够熟悉的地方:这个渐变的渔港小镇有她最牵挂的东西但她的伤感在于,仿佛自己永远只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而且错过了一天中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饭船

渔港小镇的朋友请他去退休的船上共进晚餐。所谓退休的船上,船舷印有三颗星的庞大饭店矣。灯火辉煌共波光涟漪,生活之美恍若前朝遗梦从历史中走来。在退休的船上共进晚餐,当然不仅仅是在退休的船上共进晚餐——这是盛情的潜在规格之一,是诗歌的无主题变奏在时光中遭遇的掌声献给生命的一次具体呈现。那条被剥夺了航行权利的大船由一些粗大的缆绳固定在水面上,朋友说,没有一根缆绳捆得住船的梦想即使船已退休,但他脑袋里闪过的却是一个屏蔽了大海的新词汇:饭船(不是帆船哦)。请理解他为什么不为一条星级饭船写下太多的文字。酒足饭饱,从星级饭船走向陆地,他看不到远处(远处只是一片有灯光的黑暗),他跟朋友说起维克多·雨果的《沉睡的博阿兹》并背诵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草原暗了下来/狮子饮水时周围一片寂静”;他在没有狮子饮水的寂静中跟朋友谈到秦淮河的颜色——完全是一个触景生情的话题——他虽然去过南京,但没有夜游秦淮河——关于秦淮河的颜色,都是二手的描述——为了不辱诗人身份,他决定曲线救国,讲一讲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爱情秦淮河以求证答案——遗憾的是话刚开头车子便已开到住处,醉意蒙眬的告辞在所难免,冒辟疆、董小宛、秦淮河以及秦淮河的颜色,只有且听下回分解了。至于星级饭船,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将不允许它在自己的梦中灯火辉煌共波光涟漪地摇晃着、炫耀着、注视着,他要波澜无惊地独自睡到黎明——在被他视为故乡的异乡。

风不能直接证明自己

风是渔港小镇的常客,常客也可能是不速之客。辞典上对风的解释是,一种自然现象,由于气压分布不均匀而产生的跟地面大致平行的空气流动。风跟霜雪雨露以及闪电和惊雷不同,自古以来风不能直接证明自己,用自身之外的参照物表达心情既是风的生命特征也是风的莫大局限。气象局习惯以海与陆地的局部变化为风量体裁衣:从水面静止到海浪滔天,从静烟直上到拔起树木或摧毁建筑物,风的力量被划分为13级,风的速度被精确到米/秒。风无色无味无形,在诗人眼中甚至无家可归,是人间的旁观者或局外人的了无牵挂——它蔑视性别、网络、三室两厅和边境争端,有时比人脾气还大,有时仅仅担当生活的装饰品和青春的染发剂。风躲起来才有秘密,但躲起来的风已不再是风(顶多是风的胚胎或者涅槃),这意味着谈论风的秘密像考据风的籍贯一样没有必要。越不真实的东西越有弹性,风是一个具体的例子——它生育了数量众多的词汇却不能直接证明自己,它所有的歧义均系自己并不需要的文化载重量在自然界表现出来的霸权主义,而人类的可笑之处在于念念不忘给它盖一座带空调的房子。

多余的人,多余的心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但太阳本身是旧的,太阳照耀下的事物是旧的,爱与恨的人间是旧的,来历不明的脚印是旧的,抒情和迁徙是旧的,未来是旧的而现实不过是旧未来的祖先或曰历史被一再提及:人和人们是旧的。

渔港小镇的清晨,他躺在床上想起阿多尼斯的诗,想起生活、命运、未来和爱,沮丧涌上心头。因为沮丧价值不大,所以与之相关的人也不会在价值面前表现出高于沮丧的价值。多么失败呀,他想了半天,与之相关的人只有自己。

他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自己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占线的语音提示。一次失败的联系,或许是永远失败的联系。他是自己的失踪者为没有接到过自己的求助电话感到懊恼(这个多余的人,这颗多余的心,这些多余的文字)。

黄昏、海岸和人

黄昏的海岸上走过两个平凡的男女。

他们用照相机记录下这一时刻。

从身边经过的人用土著的眼光盯着他们。

被捆绑的驳船唱着码头的旧歌。

黄昏的海岸上走过两个平凡的男女。

当他们远处回首,大海依旧动荡但不再澎湃。

他们依旧平凡而黑夜已经降临。

咖啡未凉,晚年未到

花盆里的文竹呈现青松的形象,河水因为宽阔而失去流淌的兴趣;见面后所有的担心变成现实:电话里可着劲让人猜猜他是谁的家伙在电话外一样自作多情;药品降价并未导致抢购现象发生,格式是另一种的乐趣击鼓传花;小丑多么可爱,但公开谈论的友谊无疑是一种带病的关系。

渔港小镇的夜晚,他们谈到晚年的生活,谈到金钱、工作和艺术,这时他吃惊地发现,他们的谈话跟上次、跟上次的上次完全一样。由此他断定,他们其实走在两条路上,或者走在同一条路的两个方向。这不是悲剧在上演,而是差异构成的美学不动声色地降低了谈话的可能性:最后一次他们谈到了结束,是谈话内容的结束也是谈话的结束,而那时咖啡未凉,晚年未到。

连大海都替他们脸红

胶东半岛最东端,渔港小镇的背部,有一处景观,谓之天尽头——当年秦始皇东巡至此也不得不藏起自己的无奈。天当然有尽头但人类迄今尚未领教,所以天尽头的想象空间并不局促且千百年来已与时光达成有人参与的默契。最近几年,天尽头被悄悄改成天无尽头——首先,在逻辑上它出现了不经推敲的成分;其次,当事者给出的更名理由简直就是挑衅公众的智商——的确有一个更名理由既讳莫如深又尽人皆知,唉,连大海都替他们脸红,连海上刮过的风都觉得这新刻的石碑充满了笑中带泪的味道。

雨中即景

一个在雨中穿行而不打伞的青年人看上去像山区来的临时渔民走在渔港小镇。雨越下越热情,他把上衣兜起来象征性地遮住头部(那一刻青春既不在上半身也不在下半身,而在衣服被兜起来后遮拦不住的腰部)。仿佛他是这场秋雨的主人,仿佛他知道渔港小镇某个宾馆的楼上有一个异乡人在看他,仿佛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是为了满足异乡人久久的凝望。

有多少沉默

有多少沉默源自这个不谙世事的家伙:宽于三千公里的潮汐亦商亦儒,还是七百米海拔的瞩望始乱终弃?山区成长起来的少年无畏海上之风跑到陆地,他既不在乎被浸湿的纸屑隐藏什么,也不在乎一去不回的命运漂荡在两个半岛之间的海面;他写过的信函死在遥远的渔港小镇而那并非邮政局的失职,他富含木浆的青春到了四十岁以后只愿意对木浆本身保持间接的回忆。

有多少沉默止于这个不谙世事的家伙:键盘上敲下的警告,书中画线折角的篇章,抑或朗诵会上另有喻指的激情?山区成长起来的少年在海滩和海水纠缠不止的争议地带画下一条长得令人窒息的无名界线阻止潮涨潮落——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终将一浪低于一浪,那长得令人窒息的无名界线终将在渔港小镇的海滩上找到自己失踪的理由——人类从妇产科的分娩中永远理解不了大海对墓园的拒绝。

窗前丽影

谢谢你在窗前站了这么久。

为了平衡他不能做出更热烈的欢迎。

谢谢你在悄然离去时

没有背叛生活的教育。

米沃什说,怀旧就是

和一个香消玉殒的女性交流

谢谢你没有把这个词

视之为山穷水尽的替代品。

寄自渔港小镇的明信片

“现在很安静,窗外黑暗,而眼前这小小的一角明亮着。你带来的当然不仅这些——虽然有时你和我一样不听话而岁末又这么容易令人分神。你像远风唤醒我的黎明(比喻不恰当,凑合着用吧……);像眼前这小小的一角明亮着,使我不惧窗外黑暗。这一刻不能抵达这一生,这一年不能指证这一生。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期待身边偶尔有你的岁月我不感谢我们,我感谢上帝、光阴和眼前这小小的一角明亮。”

后会有期

他似乎行将崩溃,但他知道自己崩溃不了——因为崩溃不仅是大于生活的壮美令多数人望尘莫及,而且是一种敬而远之的资格足以替人间承担起命运的滑铁卢之痛(连发动战争的独裁者都被绞死,生者还有什么太过抱怨)。

他必须离开这里,保持客人的身份是阻止事态恶化的道德底线;他必须自食其果,针对他的逐客令可能由他自己提供了生长的土壤;他必须一言不发,他试图说出的每一句辩解之言都会响亮地抽中他的左脸(如果没有抽中左脸,肯定落在了右脸上)。

返程定在清晨。返程即告辞。但对秘密的访问者来说,告辞属于没有配角的小剧场演出:他希冀这偏安一隅的渔港小镇能容下一颗观澜听涛的诗歌之心与爱情娓娓而谈,但可能过于奢侈了,而那迟到的挽留只是一条短信死在无处隐藏的手机里。车到中途,他去服务区洗了一把脸,冲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微笑的鬼脸,然后删掉一串十一位的数字以减轻手机的重量。斯时阳光强烈,高速路的前方车祸尚未发生。

人生有一次偶然的旅程结束于同一座城市也算缘分

汽车再次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停住,漫长的旅途中这是不能省略的课间操。几乎所有的服务区都长着一副面孔:餐厅、洗手间和加油站。下车的乘客发现,发车时还大亮的天空已经深深地暗了下来,跟在汽车身后的月亮将圆未圆,安寂无语,和晚间的大地遥相呼应。车载电视里,中国的1949年渐渐尘埃落定,一些人的爽朗笑声和另一些人的一声叹息在电影导演的安排下以取消时空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虚拟对话。世事沧桑,莫不如此。汽车离开服务区时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虽然李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天上只有一个月亮,月亮里只有一个嫦娥,很多人知道这个美女却不知道半岛东端就是她的故乡。忽明忽暗的车内,他突然想发一条短信给坐在身边的女孩(一路上她没有停止过发短信,当然,没有一条短信与他有关),无论如何,人生有一次偶然的旅程结束于同一座城市也算缘分。问题是,女孩的手机近在咫尺但他并不知道号码,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用以安慰长达七个小时的比邻而坐:这简直是一个连汽车都不敢相信的奇迹。

【王夫刚,诗人,1969年12月生于山东五莲。著有诗集《粥中的愤怒》《正午偏后》《斯世同怀》《山河仍在》《仿佛最好的诗篇已被别人写过》和诗文集《落日条款》《愿诗歌与我们的灵魂朝夕相遇》等,获过齐鲁文学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柔刚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和《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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